躲雨－休戀逝水

一個晨吻之後，她急忙的離開了租屋處。

你猶賴在海藍的雙人床上，有她殘餘的體溫，有她迷亂的夢囈。不知道為什麼，想起她的那一刻往往是她的氣味，讓你直覺安心的溫暖與恬適。她並非那種美豔的女人，存有過久之後讓人覺得廉價的香氛－－她所有的不過就是一點神祕的韻息，偶爾冷冽的連你都不敢碰觸，卻止不住的渴望。
四年過去，你們從不連絡，你驚訝她身上的馨香竟是沒變－－撩撥著欲望的能力依舊強大。

穿起褪下的褲子，裸著半身，你巡視起四周，想知道她是如何填滿這些日子。你首先環顧了這座套房，不算狹窄，對於獨身女子倒也負擔得起。
隱身於建築叢林間，這是一棟赭色公寓。從窗子望出去，三角天穹空茫，整座城市成了浮島，雨正以猖狂之姿穿傘，而人類只得顛簸回應。是時房裡抽癟的空氣令你畏冷。她曾說過：「你是橘紅色的。」只怕此刻，連你這暖陽都抵不住了。

以灰白藍為基底，雙人大床外，銀灰色的簾子已被拉開束好，緊靠窗旁是白漆書桌，而在它的右側為衣櫃，左邊，嗯，一整牆的拍立得，你離開之後，她似乎一個人走過了很多很多的地方。
然後是一只書櫃，約莫與人等身，指尖滑過一本一本，「是一輩子都碰不上的書吧。」另外一小几上，竟養著一尾小玫瑰燈魚，側鰭仍帶著金黃的幼魚記憶，卻在逐漸的蛻變成熟。「這大概是房間裡唯一的暖色系吧。」輕敲魚缸時你思忖著。

最後你的視線滑過魚缸，停在書桌上。

熠著光的鏡子吸引了你的目光，走近一看，大半竟是碎的，還有膠黏的痕跡。你坐了下來，彷彿找著未來人生目標般雀躍。幸好破的碎塊都還算大，你試排著，然後小心翼翼，你覺得自己仿若考古學家挖掘遺跡時被印在照片上的樣子、捧著瓷娃娃般的心情。

不一會兒，你著實累了。
抬起頭剛好望著吊掛在檯燈下一架藕紫色的紙飛機，百無聊賴的逗引著。順勢翻起堆疊在旁的詩集，讀一句「你總吻在喜歡吻的地方」，腥鹹在鼓動，如一條誘罪的蛇，從腳下竄起。裡頭還夾了些碎紙，零散的顯示她大大小小的生活雜感。你隱約聽說她在一個劇團裡當小演員，偶爾還得身兼助理秘書。記得以前她眼神燦爛的對你說：「我要當個『偉大的作家』！」究竟夢想實現了沒，想必早與你無關。你依舊相信她是個什麼都能獨力完成的女孩。
同時，你竟在其中一張紙條上，看見了滿滿的自己。

「一直在等我嗎？」
瞧見她自己倔強生活的模樣，心裡頭扎得難受。為什麼分手？是你提出的，而理由還不是不愛了，那些能夠搪塞住女人的藉口，然而你卻忘不掉，最後一次見她－－是藍polo，搭刷白的牛仔褲。

你們是高中時代一對隱形的戀人，躲著班導、躲著父母、躲著丘比特的鉛箭。可惜誰也沒料到，你們卻被彼此打敗。被刻上距離的黑夜打倒。
她穿著藍polo與刷白牛仔褲的那天，你說我們還是朋友。永遠的朋友。接著你便以自己都抓不住的速度，消失在所有過去的面前。沒多久後更跨入了另外一段愛情。你相信她，相信她會同他一樣，很快逃出回憶的束綁。

為何回來，沒有人比你更清楚，究竟有多少人真能完全捨棄自己的過去？你覺得悲傷，如今倒是能為你收藏秘密的朋友一個都沒有了。沒法向現在的朋友訴說，你只好回頭，回頭找。棲息於海床的往事碎屑因回憶的攪動而浮起，你們總是瘋狂冷戰、瘋狂咬嚙彼此的唇，然後相擁做愛。

「這個笨蛋……」即使錯過了，人終究在同一平面。你自始至終確信著，尤其發現她的秘密後，愧疚中，更殘存一絲竊喜。拿起一塊碎玻璃，你繼續著先前的動作，決心似的，一定得把工作完成。

時間躡躡的從你背後溜過，在魚缸前不到一吋處停步了，小魚奮力的擺動著鰭，貼近冰冷的缸壁，卻依然吻不著那最後的一抹春光。

＊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＊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＊

一個別吻之後，他緩移的走出了妳的視線。

妳仍楞在玄關，憶起他望眼欲穿的迷濛與濁黑。曾經妳忘了所有的情節與誓言，可是卻無法抹去烙在心窩處的一雙眼睛。甚至，夢土上的每隻惡獸都閃著相同的灼灼目光。昨日溫吞的午後，妳打開所有的鎖，和他眼神接觸的瞬間－－
妳知道夢魘又回來了。

洗完了澡，牙白色的毛巾正與髮瓣耳鬢廝磨，將汗而未汗的悶縛，窒息般的暈厥感。突然，妳想起了什麼，遂將毛巾丟置在小魚的几上，斗大的影子驚得牠左右游竄。快步到桌前，恣意的水滴一如漢賽爾與葛麗特沿路灑下的麵包屑，若隱若現，翻找出幾天前刻意夾入的那張紙條，此刻只見多了幾筆墨色：「笨蛋，我要妳快快樂樂的。」
連忙撥了他的號碼，回覆妳的，是一貫宣示主權的女音。
絕望地，妳只是哭。什麼再也沒有說出口。

就在穿著藍polo搭刷白牛仔褲的那天，他告訴妳：「我們還是朋友。永遠的朋友。」但是，沒多久他便以抓不住的速度，消失在所有過去的面前。他相信妳同他一樣，很快就能捨棄那些鵝黃色的擁抱。

所以，妳總猜他回來的原因。
「愛情使人無恥。」某本書裡這樣評論愛情。告別了青春，獨自旅行過那麼多地方，妳寧願相信他會回來，儘管從沒思索過回來以後，又將是何種局面？
記得一個朋友說過「躲雨理論」：因無法與旁人提及現下的苦惱，所以每回大雨傾盆，便會回到曾經的屋簷，尋找記憶中相擁的溫度，接著在雨停時轉身離開。

妳暗自祈禱：「你不是為了躲雨才來的，對吧？」
歡欣拿起鏡子，卻發現影中的自己在笑、也在哭，原來……所有的裂痕都還在。窟窿的雙眼、稍陷的下頰、扭曲的身段、以及瑟縮的心，在夜后的庇蔭下唯冥闇出聲。現在妳多願哄騙自己，那是別人不了解你們過往的微笑、不了解你們走過的回憶與現在擁抱的一切，才輕易下的定論。

濛濛的昨夜，妳擒著笑，刻意用一種蠻不在乎的口吻：「那你說，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？」他也戲謔的在妳耳窩處，膩人的回答：「是香菸與唇的關係吧。」
其實他不知道，聽見答案的當下，妳的心正微微發顫。

揚頭端視著窗外，遠處的城市光影閃爍，定眼一怔，發現滴答的雨正斷斷續續的轉弱。發楞間，「鏗隆！」妳匆忙俯身欲接欲撿。猛然一疼，往手心望，血絲劃斷了拴著愛情的掌紋。

原來，自己這麼渺小，渺小的連幸福都握不住。

頹然坐於床上，毫無意識的朝後傾倒，陷落的柔軟包覆了妳。妳閉眼潛入海中。在等待的空白裡，妳喜歡窩在劇團，透過扮演，妳擬化成其他角色，用他們的方式說話、用他們的方式生活、用他們的方式愛人與被愛。儘管薪水真的不多。只有偶爾聽見魚的呢喃，妳才想起自己還在海底。

四年了。即便再如何思念也不能回頭，因為早已錯過。「我們不是以前的我們了。」不發一語的凝望著他，「我們是可以創造未來的我們。」他說。但妳知道根本不可能。浮飄的空中城市歸落潤土。一直以來妳所追尋的，會否並非眼前的這名男子，而是存在於傷痕中的幻覺？此刻，腦海的影像無法與現實交疊，一如同卵的雙胎，誰也沒法說他們不是獨立的個體。

回到白漆桌前坐定，從疊疊紙夾中拉出了一張鋪滿字紋的紙，圓圈狀的皺摺如大小雨點走過的句點。妳提筆在底端輕輕換行寫下：「所以，妳開始計劃……」

開始計劃下一趟旅行。

就讓我自私一次吧。讓我自私一次好嗎？
大潮復落，妳決定衝進雨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