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,在面對選擇時,總會挑著同一個喜歡的食物;心情煩躁的時候,也總是想起同一座能讓自己安心的港灣。
而對於文學作品,老實說,我也有著自己的偏執,總是耽看於清麗的小品散文,近似於欣賞古歐洲留下的城堡遺圮,那人文歷史之美,要不即是大塊假我以文章的自然壯闊之美,對於鄉土文學,僅用極少的時間將觸手稍稍沾取其瑰麗,而當中負有盛名的作家,黃春明老師,我對於他第一次的認識在於<國峻不回來吃飯>:
國峻,
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,我就先吃了,
媽媽總是說等一下,等久了,她就不吃了,
那包米吃了好久了,還是那麼多,
還多了一些象鼻蟲。
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,她就不想燒飯了,
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,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?
我到今天才知道,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,
現在你不回來吃飯,媽媽什麼事都沒了,
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,連吃飯也不想。
國峻,一年了,你都沒有回來吃飯
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
來了一些你的好友,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,
他也不回家吃飯了
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;
就沒有等你,
也故意不談你,
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。
讀完之後滿是顫抖,但我依然沒有太過深入去了解,黃春明老師究竟是怎樣的一名作家。而高中所選錄的課文亦無打動我心,真正一次為他情感所勒,是文概課,讀了他今年八月底發表於聯合報上的一篇文章:
<在龍眼樹上哭泣的小孩>
過去四季的各類蔬果,以及海產的魚蝦貝類,分別在菜市場出現的時候,人們就知道當下的季節和月分。比如說,當人們看到鳳梨和龍眼的盛產時,他們都知道,時值農曆的七月鬼節。七月普渡的供桌上,除了三牲酒禮,還有糕餅鮮花青果;其中一定有鳳梨(旺萊)和龍眼,並且數量很多,因為供品裡面鳳梨和龍眼算是最便宜的了。在閩南的諺語裡面,有這樣的一句:「旺萊龍眼,排排一桌頂。」將鳳梨和龍眼堆排在桌上,那一定是在拜七月好兄弟才如此,平時不可能買很多水果排放在桌上。
我們的記憶,都寄放在許多的人、事、物上,並且每個人寄放記憶的人、事、物,各自不同。我個人對龍眼就有兩件深刻的記憶。
七歲那一年,隨阿公到了他的友人家,他們一見面,熱絡地把小孩子忘在一邊,當我表示無聊吵著要回家時,那位叫叔公的,他抱著歉意說:「啊!我忘了,我帶你到後院,後院的龍眼生得纍纍纍。」他問我會不會爬樹,阿公在旁說:「這孩子像猴子一樣,他常常在帝爺廟前的大榕樹,爬起爬落像搬馬戲。」他們把我留在樹上,又到屋裡喝茶聊天,我看到樹上纍纍的龍眼,高興得不得了,一上樹,馬上就摘一把龍眼吃。當然,這一把吃完還可以再摘。
他們老朋友談話聊天聊到差不多了,阿公他們到後院來帶我回家。他們驚訝地看到我抱著龍眼的樹幹在哭。他們不約而同的問我:「你為什麼哭?」我望著仍然結實纍纍的龍眼樹,哭著說:
「龍眼那麼多,我吃不完……」
我的話不但讓兩個老人笑歪了腰,後來我長大了,想到了總是不忘記再嘲笑我一番。
還有一件有關龍眼的記憶。
那是小學四年級了,有一位代課的女老師,要我們畫圖,畫「我的母親」。當每一位同學都埋頭畫他們的媽媽時,我還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好。老師責問我為什麼還不畫,我很小聲的說:「我母親死了。」老師突然客氣起來,她很同情我的問:「你媽媽什麼時候死的?」我只知道一年級的時候,不知是哪一天。我更小聲的說:「我忘記了,我不知道。」「不知道?」她小聲而急切的問我。這下我真的愣住了。老師再問我一次,我還是答不上來。她急了:「什麼?媽媽哪一天死都不知道,你已經四年級了呢!」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老師的話吸過來了。老師看到同學都在看我們時,老師就叫我站起來。她大聲的說:「各位同學,黃××說不知媽媽是哪一天死的!」許多同學不知道是討好老師呢?或是怎麼的,他們竟然哄堂笑起來。「有這樣的孩子?媽媽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。你的生日知道不知道?」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,「我知道。」老師用很奇怪的聲音吊了一下嗓子說:「嘿──有這樣的學生?媽媽哪一天死了不知道,只知道自己的生日。」同學笑得更厲害,我羞死了,我想我真不應該,我想我犯了大錯了,有多大,我不知道,我難堪之餘急出答案了來。我說:「老師,我知道了。」
「哪一天?」
「龍眼很多的那一天。」
老師驚叫:「什麼龍眼很多那一天?」
同學們的笑聲,差些把教室的屋頂掀了。
那一節課老師就讓我直站在那裡沒理我,我想起媽媽死的那一天的經過,它歷歷如畫的畫面,就像電影一樣,在腦子裡重翻一遍。
媽媽彌留那一天,家裡來了很多人,平時都很少見過他們,據說都是我們的親戚。阿嬤裡裡外外忙著,中午已過多時,我和弟弟因為還沒吃,所以向阿嬤叫肚子餓。阿嬤嚴厲的罵我說:「你瞎了,你母親快死了,你還叫肚子餓。」我們小孩當然不知道母親快死了就不能叫肚子餓,不過看阿嬤那麼生氣,我們只好不再叫餓。我和弟弟各拿一個空罐準備到外頭去撿龍眼核玩。我們外頭被衛生單位潑撒了濃濃的消毒藥水,還圍了一圈草繩,因為媽媽感染了霍亂。我們撩開草繩就鑽出外頭了。我們沿路撿路人吃龍眼隨地吐出來的龍眼核,撿到帝爺廟的榕樹下,有一群老人圍在那裡聊天,其中有人在吃龍眼。我和弟弟就跟人擠在一起,為的是等吃龍眼的人吐出龍眼核。就這樣過了一陣子,阿公急急忙忙走過來了。這裡的老人都認識阿公,也知道他的媳婦病危,有人問他說:「允成,你媳婦現在怎麼樣了?」他沒有直接回答老朋友的問話,他只對我們兩小孩說:「你母親都快死了,你們跑來這裡幹什麼!」說完拉著弟弟就走,我隨後頭,只知道媽媽快死了,但是一點也不懂得難過。
當阿公帶我們回到家門口時,暗暗的屋裡看不到人影,但異口同聲的一句話,從裡頭轟出來,他們說:「啊!回來了!」
進到裡面,弟弟被推到母親的身邊,媽媽有氣無力的交代他要乖,要聽話。弟弟被拉開之後輪到我靠媽媽的時候,我還沒等媽媽開口,我就把撿了半罐的龍眼核亮給媽媽看,我說:「媽媽你看,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。」我的話一說完,圍在旁邊的大人,特別是女人,他們都哭起來了,我也被感染,也被嚇了,沒一下子,媽媽就死了。哪知道「媽媽你看,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」這一句話竟然是我和母親話別的話。
長大之後,看到龍眼開花的時候,我就想,快到了;當有人挑龍眼出來賣,有人吃著龍眼吐龍眼核的時候,我就告訴我自己說:
「媽媽就是這一天死的。」
當我讀完,眼淚已經在眼眶裡轉了。
其實這一篇文章,在黃春明老師的心底蘊釀已久,卻遲遲未寫出,我在一部落格裡,看到黃春明老師曾幽了自己一默:「國峻常說,每次聽我喊著要寫〈龍眼的季節〉,喊那麼多年,顯然應該把題目改成〈等待龍眼的季節〉了吧。(註一)」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事,能讓人遲遲無法提筆書寫?想必是這樣的回憶,太深刻了,甚至連想起都會感到害怕,更何況與人訴說,然而只願意放在心底最深抽屜的祕密,總有一天,還是會隨著時間淡去,讓自己能夠再一次站在回憶面前,省思與追悼,然後帶著勇氣與悲慟繼續出發。
無法不聯想到今天四書課,<<法華經>>裡有這樣一段話:常懷悲感,心遂醒悟。在這個世界上,任何人都難逃一死,就算是天尊聖佛亦是如此。至親的死亡往往是我們最難以接受與平撫的,但在如此靠近死亡的召喚,你知道嗎?其實我們正在面臨人生轉變的契機,因為我們的人生因為他們而停下來的,孩子們靜靜思考源頭為何,重新反思了在這宇宙運行當中自己存在的價值。日本人把死去的人稱為佛,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死去的人並沒有離開,他們只是住到另一座山了,而他們依然陪伴著孩子,讓孩子學會心靈成長。
人生的問題,其實正因為太多了,所以我們更應該越加努力的思考。
這世界還有很多的東西,值得一個人去細細品嚐。只需要放下既有的偏見,很多時候,一個新的感觸便會油然而生。現在我在讀著<<兒子的大玩偶>>,也就越發的喜歡了。
很多人總問著:學文學要幹什麼?讀文學有什麼出入?也許這是必然要解決的問題,而我也還在試著找到答案,但現在,我很喜歡用文學的角度進入這個世界,因為它幫助我能夠隨時連結所有感知,然後把自己深化成一個懂得思考的人。
也許,我知道我的文學夢該拍些什麼了。
註一:<坐看雲起時>http://tw.myblog.yahoo.com/jw!bBBvgiWRExSLMyeKT4Xuto4-/article?mid=427